Uma

chapter10

      “只怪本官今日晦气,撞见了你们这帮腌臜泼才!吃了几斤熊心豹子呐!啊?!胆敢潜入苏相府里偷东西,还跑到无锡来招摇!你他娘的有胆子留汴梁啊!到这儿来干甚么?成心找事儿要教老子不好过!瞪甚么瞪?!你那双招子不想要了?!”

    

      那努儿海倒有几分忠心,歪在地上弱声弱气地道:“不得对将军出言不逊。”


      矮个子缉捕使臣当即踹了他一脚,“直娘贼!还敢应口!”


      王巡检攒了满肚子邪火正愁没处发,索性大手一挥,扬声道:“来啊!先赏他们一人二十个耳刮子!再把这厮们通通给老子捆了,押送到州府衙门!”


      兵士们个个跃跃欲试,一时之间,大殿里热闹非凡,“哎哟”呼痛声与“啪啪”巴掌声不绝于耳。


      代九娘趴在屋顶瞧得有趣,咬唇忍俊不禁,面上带出几分幸灾乐祸,心里更是畅快无比。


      慕容复不禁瞟了她一眼,也颇觉好笑,他忆起往昔寥寥几面,这女郎从来持重守礼、具足端庄,今次实为少有的失态模样。


      想到此处,他眼睛虽望着下方,心思又不免浮动,开始暗自思量:“此女武功高强,来历成谜,仿佛与宋国官府有些牵连。”


      待到二十个巴掌打清,西夏武士们个个都被捆成了粽子,给宋兵堵上嘴扔进骡车里。


      诸事妥当,有巡检司属吏出列相询:“巡检使,咱们把人押回去,是交由知州看管呢?还是关一阵再杀,打一顿再放?”


      那王巡检没好气地抬手给了他一记榧子吃。


      “啧!笨呐!此乃重大军情,我一小小七品官哪里敢擅专,自然是速速遣急脚递连夜送入汴梁,上呈给官家并几位宰执相公,请贵人们定夺!”


      巡检司收兵回程,阿朱阿碧看够了热闹,也相携离去。


      适逢人已散尽,小莼转遍了寺内各处,没找着丁点蛛丝马迹,预备动身往无锡城中寻人,哪料一粒珍珠忽然从天而降,轻轻掷击在她脑后。


      “谁?!”她有些惊疑不定,左顾右盼。


      代九娘和慕容复此时自屋顶一跃而下,她轻笑一声:“是我呀!”


      “九娘!”


      小莼眼圈一红,跑着迎上前去,抓住她左看右瞧,见人毫发无损,这才如释重负。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保佑!亏得您没事。您把我一人留在驿馆,许久不见回来,我就知道要不好,定是叫西夏人给绊住了,只得到城里军巡铺报官。得知常州巡检使近日巡视无锡,我请他领兵搜了半日,才寻到这里。”


      代九娘心下十分歉疚,听她阿弥陀佛和玉皇大帝都一并脱口而出,可知真是急坏人了。


      她忙出言抚慰道:“此番是我托大,多亏慕容郎君相救才没吃到苦头,只连累你替我担心。总归我如今安然无恙,不如你先家去,替我报个平安。”


      小莼向慕容复连连致谢,又听到娘子要打发自己回去,唬得慌忙赌咒发誓,绝不肯放任她独自一人孤身在外,只反复念叨:“您若出了甚么事,婢子便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抵用的,又到哪里给他们另赔个九娘呢?”


      见小莼意志坚决,代九娘不再勉强。


      “也罢,你留下与我作个伴。”


      小莼这才展露欢颜,她迟疑了片刻,又附耳过去,向女郎低声问道:“九娘,咱们回城后,要不要去驿馆寻个急脚递,去书一封知会四郎君,事谐矣,叫他不必忧心?”


      代九娘微微摇了摇头,“用不着,我自有计较。”


      个中缘由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小莼会意,“婢子理会得。”


      待这主仆二人说完话,慕容复忽然向代九娘施施然一礼,开口道:“在下唐突,欲求九娘一桩事体。


      她笑道:“慕容郎君但说无妨,凡我力所能及,不敢有辞。”


      慕容复道:“请芳驾相陪,与我同赴西京。”


      他这要求委实提的冒昧,代九娘奇了,“未知君因底事欲重返洛阳?”


      只听这风神秀逸的俏郎君朗声道:“在下欲寻京西北路提点刑狱公事,为的是公堂鸣冤。”


      代九娘眨了眨眼眸,险些惊掉下巴。


      “鸣、鸣冤?”


       元祐六年,宋国西北重镇兰州。


      北枕黄河屏障,南倚天险马衔山,兰州素有“金城汤池”的美誉。


      一声鹰唳划破长空,黑鹰矫健的身姿横掠开阔的阿干西河谷,滑越两岸黍麦良田,顺着洮河支流,飞入不远处雄奇肃穆的坞堡高墙。


      有那身着短衣,脚踩缚鞋的农人忙里偷闲,不经意间抬头仰望,却都见怪不怪。


      “是卢知州驯养的鹰,也不知又去偷吃了哪家西夏人豢养的牛羊。”


      黑鹰一路畅通无阻,大摇大摆地冲进内城州府衙门,闯入正室窗棂,落在书案上,抖了抖羽毛,才收起翅膀。


      “回来了?”


      卢玄听到动静,暂停与人叙话,起身走向黑鹰。


      他乃此间主人,元丰二年登进士及第,今岁不过而立,一身交领大袖白衫,纶巾缚发,身形修长,风度端凝。


      “她又给你吃了多少好东西?嗯?”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黑鹰的小脑袋,那鹰竟顺从地蹭了蹭男人掌心,浑不似一只猛禽。


      坐在一旁的张叔夜,头戴垂脚幞头,穿着圆领窄袖袍,精神奕奕地盯着这一幕取笑道:“伯桓,你这鸟儿可又肥壮了不少,它出去一回,得有多少西夏人要遭殃啊。”


      卢玄微微一笑,修长的十指解开鹰足上一根短竹管,指甲剔去蜡封,取出一卷薄纸来。


     “不好么?它如今也能自食其力了。”


      他将白纸展开细观,轻攒的眉心解开,一颗提起的心终于放下,那卷薄纸也被吹亮的火折子烧成了灰。


      “阿父可以安心上劄子给官家,乞骸请归了。”  

  

      这一句却好似晴天霹雳,炸得张叔夜“腾”地站起身,满脸不敢置信。


      他愕然瞠目道:“卢相宰辅之尊,德高望重,总理大政,事无不统,官内无有不敬服的。如今他未及花甲,怎地便要告老还乡?”


      卢玄洗净了双手,唤仆从端来一大盆生肉,用筷子搛起一块喂给黑鹰。


      “阿父年老体弱,精力不济,现下一心只想家去,颐养天年。”


      这自然是假话。


      即便他不说,张叔夜亦心中有数。


      国朝自太宗皇帝践祚以来,政出多门,难于令行禁止,做宰辅大不易。


      室中沉寂了片晌,张叔夜深吸一口气,心头发沉,“前年大定城一战,西夏人至今深惧伯桓威名,这才不敢进犯。卢相与你,一守中枢,一镇边陲,互为犄角,大可执柄以处势,协力而为。伯桓,羌人未灭,卢相此时怎能言退?”


      他所言大定城之战,发生于元祐四年。


      元祐三年末,卢玄以熙河兰岷路安抚使出知兰州事,剿抚并施,平息边患,囤田安寨,劝民耕牧,在河西一带积威甚重。


      时逢他赴任兰州不足一载,西夏小梁太后擅权专政,这位汉女逞凶好斗,野心勃勃,吃定宋国赢弱,往昔步步忍让,遂以一千铁鹞子做先锋,集结二十万精锐兵马进犯两国界城——大定城。


      卢玄料敌先机,一面亲自领兵迎敌,一面暗中转移百姓,不惜以城为棺,诱敌深入,挖空整座城池地下,铺设剧毒机关,辅以猛火油倒灌,活活坑杀、焚死十万西夏兵卒,迫其生殉大定城。

    

      当日火光冲天,远在百里之外的西宁州牧民都能隐隐嗅到东风送来的焦糊味。   

 

      西夏后援部队未至大定,战报先至,羌人士兵无不两股战战,肝胆俱裂,溃逃者无数,直呼“卢伯桓乃赢秦杀神转世,白起托生,命里带煞,天生克星!”


      尔后,卢玄又率熙河兰岷路禁军趁胜追击,联合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庆州知州章楶,左右合围,两路包抄,截击西夏援兵,将其尽数剿灭。


      宋军一路势如破竹,以摧拉枯朽之势攻入西夏境内西平府,直逼银川城。


      消息传回中原,举国轰动,万民振奋。


      大定城之战实乃有宋立国以来,对外用兵从未有过的大捷。


      战事惊动辽国,辽帝耶律洪基连夜派遣使臣入汴梁,强行居中调停。


      奈何朝中有范纯仁、苏辙、王岩叟、文彦博等一干主和派坚定奉行“羁縻”“保守”之策,力阻对西北增兵,宫内又有高太皇太后施压,宋帝赵煦势单力孤,无奈同意两国偃旗息鼓。


      此一役后,西夏伤亡惨烈,卢玄却声名大震,威慑西北,骇动内外,杀得小梁太后闻风丧胆,不得不收兵退缩,避其锋芒。


      卢玄文武两全才之名也随之广播朝野,时下皆称颂:“昔年惨绿少年,今朝金城飞将”。人皆以为东山再世,遍览宋土俊杰,亦足可称道。


      直至如今,两国虽有小忿,边疆偶有摩擦,却到底两年多不曾大打出手。


      张叔夜提及大定城,卢玄却依旧无动于衷。


      他于是握紧双拳,低声道:“国朝苦羌人久矣,官家早有意用兵河西,收复失地,定会对你委以重任。况且古来贤臣辞官,天子必当循旧例挽留再三。卢相想于此时投冠解绶,恐不那么容易。”


      卢玄用帕子擦了擦手,拍拍黑鹰的背,目视它吃饱喝足,雄赳赳冲出窗棂,直上青空。


      “嵇仲糊涂了。”他道,“太母临朝称制,官家尚未亲政,万事皆有心无力。再者,有爹爹珠玉在前,阿父此举亦无可指摘。”


      好友油盐不进,张叔夜没辙,只得叹了口气,“太母经去岁冬日里一场大病,缠绵病榻至今,身子骨大不如前。此事西夏人亦早获悉,这才……唉!卢相乃肱骨之臣,这一退,朝中朋党比周,口诛笔伐,行事愈发没了顾忌。”


      他忧心忡忡地说到此处,止住话头,强颜欢笑道:“好在太母最是体谅老臣,定当加恩于旧相,以示爱戴尊宠。卢相荣归故里,一个三公之位是跑不掉的。”


      卢玄笑着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国朝三公职事,无吏守,无职掌,只是一个说着好听的荣衔儿罢了。

 

      仆下此时敲了敲门,言道斥候有要紧事禀报。


      听罢斥候回禀,张叔夜几步上前,面色凝重,“你说甚么?他们当真在征调役夫修筑堡砦?”


      斥候点头道:“仆亲眼所见,正是在龛谷砦、东关堡附近,另有一队西夏兵曾趁夜往此押送辎重。”


      张叔夜闻言立即看向卢玄,恨得咬牙切齿,“伯桓,你也听到了,贼虏贼心不死!这是要卷土重来啊!我听闻京中传来消息,西夏上月派征东大将军赫连铁树入东京为太母贺寿,那厮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张口便索要质孤、胜如二堡,还道兰州本也是他西夏领土,大宋无理强据,理应一并归还!苏子由这帮文臣还振振有词,劝官家割弃兰州!”


      他又道:“贼虏此时兴起土木,修筑堡寨,难道是为了开荒耕作吗?他们自以为盗得城防图,所以有恃无恐。可恨!可恶!叔夜有生之年不见宋兵踏平西夏,吾宁死!”


      二人都心知肚明,羌人长于牧养,国内粮产不丰,主食多自宋国市得,或从边境榷场购入。从前每逢收成季节,西夏军士便劫掠、抢割宋地边民谷麦,只如今不敢越境,被迫安分守己罢了。西夏人这番动作,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正室东面墙上挂着一副舆图,宏大宽广,囊尽宋、辽、西夏、吐蕃、大理、高句丽诸国疆域。


      卢玄踱步图前,一手负于身前,一手搭在身后,视线锁住西北一角。


      兰州宛如一枚楔子,牢牢地钉入河西走廊,切断了西夏经河湟谷地沟通吐蕃的要道。


      “我相信阿父已于朝会上向太母和官家直陈此事,理清干系,晓以利害。”


      他说着,白皙的食指便自图上横山一点划过,“国朝于横山囤下重兵,阻断其向南、向东拓土开疆的意图,羌人只能寄望于向西突破。若拿不下兰州,他们就要世代蜗居在黄河几字湾,几同被逼进布袋,失掉全部战略纵深。”


      “所幸,赫连铁树此行没有得手。”


      不幸的是,兰州,西夏势在必夺。


      卢玄掸了掸两袖,转身面向王叔夜,神色平静地道:“只盼一年内不要横生波折,好教我顺顺当当地调回汴梁。”


厘清前文某些谬误和疑问:

1.关于西夏这个称呼,宋人称呼党项族政权“西夏”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西夏人称自己的国家应当是“大夏”。因为我前面写顺了,所以就疏忽了这一点,出现赫连铁树自称“西夏王爷”的情节,这显然是不符合西夏人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和当时的历史情境的。

2.北宋时期,牛是非常重要的农业资源,属于稀缺的劳动力,官方有法条严格限制宰杀耕牛,盗杀者要被砍头,私宰者要被流放,能被食用的只有病死或者横死的牛,且牛的死因要在官府备案,所以民间吃羊肉会比较多。但是考虑武侠小说里如果没有牛肉,总觉得没有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迈侠气,所以后文还会出现某某吃牛肉的场景。

3.关于我文中出现的“羌患”一词,党项人的祖先其实是古羌人,只是后来建立了党项族政权,所以这一支也称“党项羌”。

4.文里的大定城之战属实是我瞎编乱造的,卢玄这个人物也是我杜撰的。但是张叔夜是确有其人,其仕途起于恩荫兰州录事参军一职,是北宋很有能力的武将,平宋江起义的就是他,这个人很有骨气,靖康之难随二帝被金人掳到北边,不食金人水米,最后绝食死了,以死明志。

5.文里的“太母”即高太皇太后,北宋民间对祖母是有这种称呼的,北宋以前,臣民对太皇太后也有过以“太母”相称的记载。使用这个称呼其实有点纠结,因为本文设立的开篇背景是元祐六年,即1091年,这一时期,神宗的皇后向太后还活着,再往后推一年,元祐七年,1092年,赵煦的孟皇后也会被册立,此举纯属为了区分哲宗朝地位最高的三个女人。

6.文中“爹爹”和“阿父”两词都有出现,指代意义截然不同。“爹爹”就是亲生父亲。“阿父”这个词主要是北宋南方人称呼自己的亲伯父、亲叔父,或者是伯父、叔父面对侄子侄女时的自称。《礼记》里边就说:“兄弟之子,犹子也。”古人宗族观念是很强大的,无论是从接受的儒家教育或是伦理规范、公序良俗方面的考虑,他们都会把兄弟的子女看作是自己的子女一样,视如己出。在亲生父母去世或者是亲生子女去世以后,他们对彼此都负有抚养、赡养的义务跟责任。

7.出于遵循古人避讳传统的考虑,我的文里会强调人的字和名的区分,譬如称呼长辈、平辈称字,家中长辈对晚辈则称名,所以张叔夜会称呼卢玄“卢伯桓”。凡后文出现的历史人物或是原创人物都会如此,当然除慕容复以外,他是男主,因此我给杜撰了一个字。但是金庸原版中的人物我就不会一个个去编了,直接一概称名,毕竟古代普通人通常有名无字。

8.北宋时期的官制和路府建制变动较频繁,可能隔几年变一次,官制的改革大致以神宗元丰改制为分水岭,尚有迹可循。但路府建制,尤其是接壤西夏和辽国的边疆地区,往往一次战争收复或失去部分领土后,朝廷就会重新调整行政区划,所以文里出现的边域辖区地名无法完全贴合史实。

评论

热度(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