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ma

chapter11

      江左一带风土人物,迥异于北地。


      无锡城河港纵横,街巷傍水,乌瓦白墙总伴着柳枝依依。


      待入了夜,月上梢头,城内灯火如昼,揉碎满河波光,贩夫贩妇纷纷开张,买卖正忙,百姓携家带口,游人若织,两岸叫卖叫好声不绝如缕,说不尽的繁华热闹。


      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有位挺拔秀颀的黄衫郎君,头束矮冠,手执繖扇,腰悬佩剑,向街尾独行,步履从容自在,形貌格外醒目。


      岸下有多情的江南女郎,素手仗舟楫,穿渡中流,腰间系着的一幅百迭碧罗裙被河风轻飘飘地鼓起,陡见岸上翩翩君子,桃腮晕红,美目含情,大胆地吟唱起吴歌小曲儿来,腔调温软柔婉:“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那黄衫郎君聆之,冁然而笑,伫立一揖。


      东街尾是一间饮食果子铺。


      铺子比邻分茶酒店,虽不及食肆生意兴隆,倒也不算太坏,看店的伙计前脚刚送走了一家三口,还未来得及擦擦汗歇口气,便听店内响起一道清朗的男音。


      “店家,劳烦拣一盒酥油鲍螺与我。”


      伙计殷勤地应了一声,不忘偷眼去瞧,面前站着的这人,原是个斯文隽雅的公子哥儿。


      “哎,要你们店里现做的。”他又道。


      伙计一愣,开食橱的手停在半空,忙赔笑道:“郎君,对您不住,小店的酥油鲍螺只售当日现制的,均是极新鲜的,这是主家定下的规矩,没有……”


      话未说完,就见郎君右手一翻,一枚铜铸印牌便躺在他掌心。


      大约是经年磨损的缘故,印牌周身发黑,遍布细小划痕,正面一个“燕”字却赫然在目,这字体形制既非隶体,亦非楷体,倒颇类小篆。


      这伙计定睛一看,立时面色微变,忙躬身对他施了一礼,将人引入后堂。


      “您快请入内,风四爷早已候着多时了。”


      伙计领人进了内堂,俯身在墙脚左数第四块青石砖上敲击了三下,只听“嘎吱”一声,那处方寸之地竟渐渐下陷内沉,直至露出一个二尺有余的黑黢黢洞口,底下隐隐若有光亮。


      黄衫郎君轻身一跃,消失在黑暗深处,再不闻声响。


      任谁也料想不到,由此去地丈许,竟别有洞天——藏着一间方方正正的石室,室内四角各置一盏桕灯如豆,几乎密不透风。


      风波恶在里头难得安静地坐了半日,百无聊赖。


      须知“江南一阵风”风波恶是个武痴,素来喜动,好斗成性,平生最爱之事便是寻人打架,常与人道:“宁肯少食一餐肉,决不少打一场架”。


      此刻茶水已换过了几茬,等的人却还不见来,他渐渐不耐烦起来,拳脚蠢蠢欲动,视线瞥向手边钢刀,思量片刻,索性提起刀把一转,耍一套刀法活动筋骨。


      风波恶身形虽瘦小,刀法却精奇,一把单刀如同长在右臂上,叫他舞成了一道雪亮光圈,真真随心所欲,圆转如意。


      刀锋呼啸之间,霸道气劲纵横,四面石壁落屑飞溅。


      烛火一时飘忽闪烁,室内忽明忽暗。


      他耍到兴起处,察觉背后有淡黄身影如鬼魅般飘落,眼神蓦地一厉,手中单刀横转,朝那人旋削过去。


      对方见机极快,足尖落地的一瞬,腰上骤然发力,仰头险险避过。


      “风四哥,且住了!”那人高声喊道。


      风波恶“嘿嘿”一笑,却是置之不理,变招不停。


      江湖规矩,过招前须得自报家门,讲究一个先礼后兵。


      哪知风波恶见有架可打,全然不按常理出牌,他一击不中,又近身“唰唰唰唰”连劈四刀,攻势凌厉如电,偏又大开大合,迅捷非常。


      黄衫郎君才立稳身形,迎面便有一刀凿来,他忙挥扇招架,每挡一下,便退一步,这时已倏退四步。


      眼见后背就要贴上石墙,而风波恶的下一招酝酿将成,刀势初显。


      黄衫郎君此时几同被逼入绝境,神情却不见丝毫焦躁。


     但见他出其不意,从底下迅猛飞出一脚,这一脚急如星火,踢向风波恶脐下府舍穴。


     “哎哟,不好!”


      风波恶大骇之下,强行逆转刀势,刀尖向下一挑,去势瞄准他足踝。


      黄衫郎君微微一笑,疾踢向前的右脚忽然变向,朝上凌空一劈,趁对方愕然之际,顺势侧身闪避,那柄单刀霎时刺了个空。


      风波恶回身待要举刀再战,只听得“唆”地一声,随着眼前扇面猝然一张,一股劲气横空,锋利如刀的扇缘遽然割向他脖颈!


      这一招攻其不备,风波恶便是神仙也回天无力。


      原来方才黄衫郎君持扇煽凉似地轻轻一拨,姿态虽优美闲雅,劲力却也早已暗蓄扇内,眨眼之间,这把普普通通的繖扇便由文人墨宝变作一把杀人的利器。


      “公子爷,我认输啦!”风波恶收刀叫道。


      风波恶此言既出,扇锋去势乍停,稳稳地悬在他脖颈寸许处。


      “月余未见,公子爷武功大为精进!我是服啦!”


      慕容复无奈收势合扇,摇了摇头,劝道:“四哥,你这个脾性当真要改一改。若是遇见一位高手,不管是否有求于人,你不由分说上来便要动手,教人家怎么看呢?如此,耽误事情是小,恐怕还要误己性命。”


      风波恶不以为意,摆了摆手,哈哈大笑道:“有架不打,枉自为人!”


      慕容复暗自叹了口气,心知劝他不动,不再多话,两人各自落座,说起正事。


      “公子爷,邓大哥和公冶二哥已抵青州。数日前传讯过来,言道墓中有三仓粮草养护不及,早已霉变,亟待补足充裕。另有军备库内封存的兵械,其中数百箱,锈蚀者亦难以计数。”


      “那都是几百年前传下来的老东西了,并不稀奇。”


      慕容复问道:“爹爹去世前,曾反复叮嘱要扩建祖墓,我这才派大哥、二哥专程回去安排处置这事,未知事情办得如何?”


      风波恶道:“公冶二哥先至,搜寻来十余个工匠进去,俱是穷凶极恶之辈。大哥监工至今,言道进展顺利,叫公子爷放宽心。”


      慕容复“嗯”了一声,压低嗓音道:“事成之后,切记抽薪止沸。”


      “这是自然,便是公子爷也不提,他两个也自当省得。”


      风波恶说到此处,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为难的事,面露犹疑之色。


      “公子爷,上回……上回被那狗官私吞去的五十万两银子,恐怕……恐怕有三十万两是寻不回来了。”


      慕容复闻听此言,猛然抬眼,目光若利剑刺向他,如凝实质。


      “甚么叫拿不回来了?”


      风波恶所言“狗官”姓华,乃国朝平江军节度使。


      年前,慕容复寻到门路,结纳了这位华节度使,掏出五十万两银子的家底交予此人,充做军饷,替他慕容家招买兵马,置办粮草军械,二人约定,大业得成之日,定许他重位。


      哪料这厮却是个收钱不办事的盗跖!


      风波恶此刻如坐针毡,心里暗暗叫苦,只得硬着头皮与少主人解释,“我与包三哥前些时日去催那狗官践诺,他不仅不肯,还振振有词地说咱们是逆贼,要发病围剿。包三哥一怒之下把他给杀了,我们只得伪造他失火殒身的假象,又抓了他一个家眷威吓,逼要这笔银子。这才知晓,原来那厮早把咱们的五十万两银子当作助引钱献给了宫内某位中贵人,给他家的几个窝囊儿子捐了成中郎、迪功郎之类的官儿做。至于那宦者是谁,这狗官的婆娘也实不知晓。”


      觑见他脸色愈来愈差,风波恶回话的声音也愈来愈弱:“我把他府中翻了个遍,那些家资典当以后,勉强能凑成二十万两。”


      石室内沉寂了半晌,慕容复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咬牙切齿地道:“五十万两银子,肉包子打狗,却连个水花儿也没溅起来!”


      这话,风波恶哪敢接口。


      慕容复深吸了一口气,抿直双唇,绷紧下颔,“亏是亏了点儿,好歹买了个教训!”


      他眸中两团墨色冷凝,如同寒冰裹着的火焰,怒意熊熊燃烧,隐忍而克制。


      “此事揭过,再莫要提。”


      风波恶道:“好罢!公子爷,我瞧你这些日子都跟在那小娘子身边,虽不知你有何打算,但此女来历存疑,公子爷务须当心。”


      慕容复思及那日自己冒昧请求,代九娘连片刻都不曾迟疑,欣然一口应下:“郎君于我有大恩,如今我手头事已了,又何妨陪你走这一趟。只是,郎君须得候我一候,我要在城中盘桓两日,等一位北来的故人,待将一物托付予他,再随你往西京去。”


      他此时回想起,仍不免笑她天真。


      慕容复轻轻摩挲了一会儿掌中温润的扇骨,起身肃然道:“复国之志,无时或忘!只是,风四哥,从前咱们都像无头苍蝇似地乱转,徒然做了无用功。我瞧这位代娘子与官府干系不小,或可为咱们所用。”


      风波恶眉心一皱,似乎极为费解,“那姓华的节度使尚且办不到,她一个年轻女孩儿,又能有甚么用处?”


      慕容复笑而不语。


      风波恶又问道:“那公子爷不登临洛阳少林寺,同那群和尚澄清误会,化敌为友了?”


      墙角烛火忽明忽暗,照映得慕容复那半张秀逸逼人的脸庞,隐隐透出一种诡谲的戾色。  

  

      “不,我找到了另一种法子,不仅能教玄悲、柯百岁、马大元之死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还能使中原武林无人敢有异议。”


      亥时过半,慕容复带着新鲜做好的酥油鲍螺回到投宿的正店。


      隔着几丈远,他便瞧见代九娘亲自送一行人出了院门。


      这几人俱是男子,身穿窄袖圆领袍,为首那个头戴乌角巾,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一张容长脸,面白无须,脸上带笑,同代九娘边说话边往外走,神情熟稔亲近,行止颇有度。


      四个扈从人高马大,身形壮硕,均头裹着垂脚幞头,跟在二人身后,始终缄默不言。


      待走到近前,代九娘指着慕容复笑道:“此乃我知交好友,复姓慕容,单讳一个复字,表字永怀。”


      她又对慕容复道:“永怀哥哥,此乃我家中长辈故交,姓梁。”


      慕容复乍闻代九娘对自己这般称呼,不由一怔,却见她悄悄冲自己眨了眨眼睛,顽皮之余似乎别有深意。


      “慕容复见过梁公。”他施了一礼。


      梁公向他颔首而笑道:“慕容郎君丰神俊朗,一表人才,难怪娘子会将你引为知己。”


      慕容复心道:“这位梁公声音忒也尖细,较之云中鹤更胜一筹。”


      他二人说了几句,代九娘便开始催促梁公,“我未曾想到竟是你亲临,如今时候也不早了,夜路更难行,你若不快些动身,后日怕是难以赶回汴梁。”


      梁公对她拱手一揖,利索地翻身上马,扯过缰绳,临行嘱咐道:“娘子说的是,我这便要走了。娘子孤身在外,务请保重自身。这一遭既已过,便早些家去罢,莫要叫人担心。”


      代九娘应下了,她和慕容复并肩立在院门外,目送五人的身影没入无锡城的浓浓夜色里。


      “喏,给你。”一个精致的食盒忽然递到她眼前。


      “这是甚么?”她好奇地打开盒盖,当即又惊又喜地看向他,“酥油鲍螺?!”


      只见食盒里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个乳香浓郁的果子,状如螺狮,洁白可爱,小巧一个,刚好入口。


      慕容复好笑地点点头,“上回见你的女使叫了这道果子,恰巧这无锡城里有家饮食果子店擅制此物。”


      代九娘小心翼翼地拈起一个,包进嘴里,酥油鲍螺入口即化,如甘露洒心,她不觉笑弯了双眸,心中那点儿微末的惆怅也顿时烟消云散了。


      “‘炮螺天下味,得法在姑苏‘,只可惜,这里不是苏州,无法叫你尝到最好吃的酥油鲍螺。”


      慕容复叹了口气,深以为憾。


      代九娘捧着食盒,当真思索了一瞬,方笑吟吟地道:“出门在外,有总比没有强。莫如下次我去苏州,你再领我尝尝更地道的。”


      “好啊。”他立刻应承道。


      天色已晚,两人闲聊了几句,便要各自回房歇息。


      慕容复甫一归寝房,便觉有违和之处。


      书案上,原本凌乱散放的几本诗集被叠放在一处,用过的纸墨笔砚也被归置整齐,显见得有人进了他的房间,还动了案上的东西。


      他四处查看一番,并未丢了甚么物什,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瞥见那一撂诗集下紧紧压着一片雪白纸张。


      慕容复心念一转,抽出一看,登时惊魂未定。


      那白纸的上半页,正题着他前夜所作的一首词,字体爽利挺秀,骨力遒劲。


      乃是他念及五十万两白银的军饷被骗走,慕容家近年又莫名广树敌人,于悲愤之余,聊以自慰遣怀之作:


江城子•辛未三月二十日记静夜怀古

颛顼故里承①余泽。慕二仪。继三光。②当年紫殿,谁敢掠锋芒。今作衰草枯肠客,城郭堕,风沙寞。

天壤偷换志不弱。拭霜刃。整干戈。潜龙起蛰,何惧鱼虾恶。候它斗转星移日,七杀③动,长庚④铄。


      然而真正教他心神不宁的是,本应干干净净的下半页,却有人提笔在那首《江城子》之后另书了一篇小诗,此人运笔精细典雅,体势古朴天然,应是取法钟繇:


                 观词有所见作

      昔有黄金甲⑤,世传大风歌⑥。

      神龟寿有数⑦ ,劲草风难摧⑧。

      英雄娴弓马,天人⑨尽解词。

      武虽定海内,文终致太平。⑩


① 颛顼故里:《左传》云:“颛顼居帝丘,称高阳氏;卫,颛顼之墟也,故为帝丘”。鲜卑慕容氏自称黄帝后人,颛顼是黄帝之孙。西晋时,鲜卑族首领慕容皝在大棘城称王,建燕国,史称前燕。前燕是慕容氏诸燕第一,其都城就建在老祖宗的“颛顼之墟”,即大棘城。

② 慕二仪。继三光:关于慕容姓氏的来源有多种说法,此处用典取自慕容皝的祖父慕容涉归在做鲜卑大单于时自言其意:“慕二仪(古指天地)之德,继三光(古指日、月、星)之容”。这个家族自前燕开国皇帝慕容皝起,才正式以慕容为姓。

③ 七杀:先秦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家,以北斗星象,天体环动之理,定“七”为极阳转极阴的分界。北斗七星又主杀伐,故七杀为凶神,煞气攻身,喜见刃。

④ 长庚:《史记·天官书》云:“长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见,兵起。”

⑤ 黄金甲:黄巢《不第后赋菊》:“冲天香阵破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⑥ 大风歌:刘邦《大风歌》诗题。

⑦ 神龟寿有数:曹操《龟虽寿》:“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⑧ 劲草风难摧:李世民《赐萧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⑨ 天人:特指天子。

⑩ 武虽定海内,文终致太平:该句化用自欧阳修等合撰《新唐书•李翱传》:“臣闻定祸乱者,武功也;复制度、兴太平者,文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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