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ma

贺新郎

    赵柏舟是个行动派,谢群玉又是多年夙愿终得偿。

    两人热血上头,一拍即合,马不停蹄地回家取了户口本,驱车直奔民政局。

    新鲜出炉的小红本到手,谢群玉如获至宝,看了又看,爱得恨不能拿胶水粘在手上。

    “柏舟。”她美滋滋地换了个称呼。

    “什么?”赵柏舟毫不自知地应答了。

    他正小心翼翼地捧着结婚证,被汹涌澎湃的幸福感淹没了身心,连走出民政局大门都不知先迈哪条腿好了,险些走出同手同脚的节奏。

    “你跟我说话都不看我的。”谢小姐嗔怪不已。

    她吃味地绕到前头,揽低他的脖颈,仰首亲上男人光洁端正的下颔。

    这光明正大的亲昵,她可等得太久了。

    赵先生总是严谨地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上唇下颔的一圈淡青色,那里散发着令她贪恋的,淡淡的,须后水的清爽气息,她控制不住地要以唇瓣细细啄吻那一小块滑热的肌肤。   

    “别……”他愣神片刻,下一秒,才受惊一般想要伸手轻轻隔挡开她。

    思想却总是比行动更快,在肢体成功支配动作以前,“我已经是栀栀的丈夫了”这个念头适时闪现,抬起的双手便又缓缓握放于女人细软的腰肢上。

    他原本想说我们得克制矜持,大庭广众之下做出私密亲近的举动很不得体,然而才刚启唇,谢群玉便趁虚而入,含着他的下唇不松口,用牙齿轻轻研磨。

    美人面近在眼前,彼此鼻息相接。

    他发觉自己有点热,脸颊发烫,心跳快如鼓点,鼻尖上也渗出一点细汗。

    被那蜻蜓点水一样的勾缠弄得人心痒痒,几乎毫不费力,赵柏舟淡薄的防守意志便被击溃了。

    心上人晶莹润泽的双唇晕染着石榴娇,这红色极浓,极正,极霸道,妩媚而不俗气。

    她的嘴唇真性感,他开始笨拙地尝试着回应她。

    我的确对它觊觎已久,这是我正当合法的权益。

    赵柏舟这样想着,心一横,干脆展臂将人锁在怀里,闭眼深吻了下去。   

    他现在迫切需要以肌肤的相亲,言语的侵略,肢体的纠缠,以一切毫无阻隔的肆意狎犯来确定,她完全为他所占有。

    可惜的是,他们正站在民政局的大门口。

    兴奋劲儿过去,赵柏舟反倒于心满意足之中流露出难得的紧张不安。

    这样的婚姻大事,长辈们却还被蒙在鼓里呢。

    谢大小姐如今翻身农奴把歌唱,满脸写着扬眉吐气,只觉眼前再多的艰难险阻都是豆腐渣,统统不堪一击,一双高跟鞋竟叫让她踩出了上战场的气势。

    “你怕什么呀,只要是我喜欢的,爷爷奶奶、舅舅舅妈就一定也喜欢。放心吧,你可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她乐见这总是沉稳可靠的男人为自己劳心伤神,遂亲昵地挽过新婚丈夫的臂弯,还不忘促狭地取笑他:“更何况,谁不晓得,我们外交部一贯的优良传统是——盛产好女婿啊!”

    事实果真如她所料,除了舅舅方京生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难看,家长们似乎都并不很意外,对他俩先斩后奏的过错居然轻轻揭过。

    到晚餐时间,经过深入交流的两家人,已经能在谢家的饭桌上其乐融融地一块儿用饭了。

    “我跟栀栀觉得,就咱们两家人聚齐一块儿吃个饭,也不用再费心思举行什么婚礼了。”

    赵先生边说边为挑食的谢小姐搛了一筷子香菇油菜,无视对方以可怜兮兮的眼神求饶,非得盯着人不情不愿地把香菇嚼咽下去才作罢。

    “现在党风廉政建设抓得紧,”柏舟的父亲赵孟真十分赞同,“你们不大办婚礼,这也很好。”

    赵母陈静横了他一眼,赶忙补充道:“可毕竟是结婚这样的大事,在京西宾馆办一场宴席总还是要的吧。”

    有栀栀做儿媳,她高兴都来不及,此时生怕亲家觉得自家对这桩婚事过于怠慢,因此心生芥蒂。

    “是呀,其他方面可以简省,结婚可不能这样随便。”舅妈江小惠也不认同。

    “舅妈,我们工作都忙,不想花太多时间在人情交际上,再说了,我们也不看重这些形式上的东西。”谢群玉接过赵柏舟盛好的汤,笑着说。

    两个青年男女浑然不觉中开启了夫妻模式,角色过渡得十分顺畅。

    江小惠用手肘碰了碰丈夫,示意他帮着劝几句。

    方京生绷着脸,身板坐得笔直,一言不发地嚼饭,眼风扫过对面碍眼的一幕,原先三分的不痛快也加载到五分。

    他没了胃口,索性放下筷子,正色问道:“结婚的事儿,问过你爸妈的意思了吗?”

    饭厅里的融洽氛围顿时沉寂下来。

    谢群玉低头搅了搅碗里的热汤,喝了一口,“我已经跟妈妈发过消息了,她没意见。”

    尽管方立心只吝啬地回复她四个字:“自讨苦吃。”

    至于谢明达……

    “爸那边,临睡前,我会跟他说的。”她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其实说与不说,有什么分别,好好地吃着饭,舅舅提这个扫兴的话头做什么,她心里不禁有些埋怨。

    最后还得靠爷爷谢峤出来打圆场,“想法是好的,但也不必刻意追求低调,圈子里头都晓得,我们谢方两家只有栀栀是女孩子,你们陈赵两家也只有柏舟这一缕血脉。依我看,不如明天就在宽沟招待所简单治几桌,亲友和故交们还是要请一请的。”

    用过了饭,稍坐一会儿,赵家二老和赵孟真夫妇就要先行告辞,赵柏舟跟谢群玉耳语了几句,也跟上了他们。

    见他知情识趣,方京生的态度这才和缓了些,选择性忽略了外甥女幽怨地注视着他的目光,活像他是拆散梁山伯和祝英台的马文才。

    两家人聚在玄关处闲话道别,江小惠和陈静约好了周末一起去逛街,给小俩口即将同居的小房子添置些新物件。

    赵柏舟去年刚从部里分配到一套小两居,实用面积七十平,房子就在南街的外交部家属院。

    “行,就这么说定了啊。”

    把赵柏舟一家送出院门,方京生两口子也预备回西山的军口口委大院了。

    “新//华社消息  ZG 口口人民z//治x口口//商口口会议第x届口口全国口口委//y会口口副z席,中//G口口中//央口口t战部口口部长孙启鸣口口涉嫌口口严重口口违纪,正接受组织口口调查。”

    听到一个耳熟的名字,谢群玉进门先看向客厅背景墙上的电视。

    CCTV13频道正播放着今日的晚间新闻。

    方京生瞥了眼电视画面,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反倒是江小惠叹了口气,“唉!真是没有料到。”

    一周前,她刚翻阅过《求是》杂志的本期半月刊,上头还刊发了这位孙部长的署名文章,而短短4000字的文章里就有16次引用了新当局的讲话。

    “有什么好意外的,就是排队领号,轮也该轮到他了。”方京生不以为意。

    舅舅舅妈谈论的内容,谢群玉没怎么听清,她心不在焉地俯身替舅妈拾起遗落地上的一串钥匙,冰凉的钥匙接连三次从掌中滑落。

    “栀栀,怎么啦?”江小惠关切地问。

    “没事,手酸了。”她笑了笑,悄悄攥紧双手,抓到一把冷汗,一片湿凉滑腻。

    孙启鸣是在主持中央t口口战口口部向各民主/口口党/口口派传达中y口口经济口口工作会议精神通报会时被突然带走的。

    当时会议议程已接近尾声,他一如往常一般端坐在主席台上,以不急不慢的平稳语速和沉稳有力的口吻为全会作高屋建瓴的总结性发言,视线掠过每一位与会的同志,他们无不精神饱满,眼神里充满了干劲。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很年轻,有着光明远大的前程。

    可他不一样,他踩着壮年的尾巴,正该是大展宏图的年纪,却偏偏被派来干着暮气沉沉的工作。

    中纪/口口委副书口口记喻海潮带着一群执纪人员进入会场的时候,孙启鸣正抑扬顿挫地发表讲话:“我们要更加紧密地团结在以姚居安同志为口口核心的口口党/口口中央周围,埋头苦干、勇毅前行……”

    身穿灰色夹克的瘦小男人径直穿越会场,他身边还跟着两位中/口口纪口口委监察室的主任和八名身形彪壮的黑衣男子,一行人走到主席台前,缓声打断他的发言。

    “会议暂停,中纪/口口委要宣布一项重大决定。”

    会场被这动静惊起一阵不小的骚动,但又很快平息下来。

    孙启鸣有些精神恍惚地抬头看向老熟人,身体霎时凉了半截,面上却依旧强颜欢笑。

    “喻海潮同志,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会场的几处大门,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便衣特警的身影。

    喻海潮以全然陌生的冷锐目光审视着他,“我们是中纪口口委的,你就是孙启鸣同志吧?”

    这问话当然很不对劲儿,他明明和对方打了不下十年的交道。

    当着所有参会人员的面,喻海潮当场宣布:“孙启鸣同志涉口口嫌严重违口口纪,需要接受组织口口审查,现对其即时实行\"双规\"。”

    话音刚落,一份中纪/口口委审查逮捕书就被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孙启鸣同志,签字吧。”

    会场里鸦雀无声,孙启鸣仿佛听见血液在大脑血管里横冲直撞的声音,两侧太阳穴胀痛不已,只觉双目眩晕,神志昏沉。

    有人把他惯用的钢笔塞进了冰凉的手里,他就像只听话的木偶傀儡一样,提笔就要签下自己的名字。

    然而双手却不听使唤,手指僵硬得不停发抖,他刚签下一个“孙”字,薄薄的一页白纸便因为过于用力的右手而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

    “倒也不用这么着急,我们带了好几十份备用文件,你可以慢慢签。”

    孙启鸣听见喻海潮平淡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他闭了闭眼睛,没有接话,过了几秒才睁开眼,重新强自镇定地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地在新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放下笔的那一瞬间,孙启鸣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

    早在从中办主任调到统口口战部部长这个位置的时候,他就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那时本应警醒的,可是侥幸的心理占据了上风,命运的拐点便如期降临。

    孙启鸣被一群便衣特警拥簇着走出会场,这和他多年以前预想过的退休场景截然不同。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欢送会,为他送别的只有一双双或漠然、或警惕、或惊惶、或幸灾乐祸的眼睛,和这场凝结着死寂的、未能圆满落幕的会议。

    两年零九个月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些惶恐、分裂、孤立无援的复杂滋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现在,这只悬在半空的靴子,终于落地了。

    “这么快就能接听我的电话,我猜,您今天的心情也许不错。”谢群玉左手撑着栏杆,举起手机放到耳畔。

    “托你的福,生米煮成熟饭了才通知我,我这个父亲压根儿就没被你放在眼里。”谢明达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几乎不带任何波动。

    她只当没听见,略过了这个话茬,“柏舟和我原先是要到乌鲁木齐去,和您亲自解释这件事的。可您也知道,您回京一趟不容易,我们出京一趟更不容易,只能等他驻外任期结束再说。”

    在上一届全国/口口党/口口代会上,谢明达顺利当选为中央口口委员,经中组部考察推荐,“空降”到西北边陲重地——新/口口疆,中央直接任命他为自治区口口党/口口委/口口书记。

    要知道,在那一轮央地干部大交流中,官员们的职务调整大多属于平调,他却得以成为极少数被提拔的例外。

    “他是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没接。”

    谢明达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叫他以后也不必来,来了我也不见。”

    “那我可管不着,爷爷和舅舅舅妈都没有意见。”

    这桩婚事过了明路,已成定局,谢群玉把话堵了回去,“您现在不见,总有一天也要见,反正他是做足了礼数的。”

    娶了人家的女儿,自然要珍重以待之,赵柏舟的本来意愿就是如此,奈何工作性质涉密,外交部人员出京要报备,加之他后日述职期满就要返回驻在国巴基斯坦,根本毫无可能挤出时间赴乌市拜访岳父,只能留待任期满后归国,再行上门拜访。

    谢明达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妈妈晓得这事吗?”

    “她知道。”谢群玉把目光从别墅阳台的栏杆上收回,望向不远处那抹融进黑夜的黛墨山头。

    如果是白天,就能眺见香严寺中的玉峰塔了,她漫不经心地分神想到。

    “她不阻拦?”他问话的语气仿佛多么难以置信似的。

    谢群玉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您要真这么想知道她的态度,怎么不亲自打个电话过去。”

    谢明达没理会,换了个问法,“你把结婚当什么?对大人的报复?”

    “您低看我了,我绝不至于幼稚到赔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他的音量提高了些,显是被挑起了一丝火气,“幸福?!受激情驱使而结成的婚姻能有多幸福牢靠?”

    父亲开始数落她,话里话外透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栀栀,爸爸告诫过你,要学着把鸡蛋放进不同的篮子里。因为有的鸡蛋会碎,而有的鸡蛋不会。这样,等到必要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两个,能在关键时刻帮到你。”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至少也该促成1+1>2的效果,否则,这婚结的有什么意义?”

    又是这些话,谢群玉捏紧了手机,觉得既屈辱又难堪。

    从小到大,谢明达总爱拿鸡蛋给她举例子。在他的逻辑里,鸡蛋就是世界的硬通货,人们的一切行为、动机与结果,都可以用它来衡量。

    她于是冷笑道:“很可惜吧?您只有一个女儿,我也不是鸡蛋,无法同时许给几家。”

    电话里的父亲叹了口气:“囡囡,你非要进外交部,这我不拦你,拦也拦不住。可你同赵柏舟根本不是一路人,结婚就是在自找麻烦。”

    “的确,我要走的路,和柏舟要走的路,也许不是同一条,可是爸爸又怎么晓得,这两条路最终不是殊途同归呢?”

    谢明达神色疲倦地丢开手上的红头文件,灌了一口浓茶,上身向后一仰,靠在办公椅上。

    “你预备和他同归到哪儿去?你别忘了,赵孟真的住建部部长职务去年就被免了,他的去向到现在都还没着落呢!”

    谢群玉反驳道:“上头说了,另有任用。”

    “哼,‘另有任用’。那是‘双口口开’、平调,还是升任啊?你别忘了,这几年,党内、军中,凡是跟‘龚案’‘铁三角’有牵连的,有一个是一个,拔出萝卜带出泥,都被清算了。赵孟真会是那个例外吗?你不要太天真!”

    “会。”

    “你说什么?”谢明达被女儿斩钉截铁的回答噎了一下。

    山风微凉,送来若有若无的忍冬馨香,渐渐抚平她烦躁的心绪。

    “为了把政口口治冲击力降到最低,所有可能导致高层震荡的人物、事件,该做切割的,到目前为止,已经全部切割得干干净净。否则,孙启鸣怎么会留到三年以后的今天才被处理。这正说明,孙启鸣被“双口口开”就是句点。”

    谢群玉将额前被吹乱的发丝挽到耳后,平静地宣告:“这场政口治地震的余波已经过去。爸爸,别再揪着这一点不放了。”

    “结婚的事,我只是知会您一声,多余的,就不劳您牵记了。”

    说完,她径自挂断了电话。

    谢明达举着手机,在办公室里呆坐了半晌,最后低声笑骂一句:“小娘鱼翅膀硬了,要窝里反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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