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ma

chapter3

      那童举人叫他一顿抢白,涨红了脸欲要辩驳,又不知从何辩起。


      其时正当国朝庙堂式微,官里又自来奉行崇文抑武之策,反倒助长民间尚武之风,才生此乱象。这位年轻公子虽利言如刀,借韩非子旧语暗讽朝堂内党争倾轧,局势昏乱,然确有其事,绝非信口胡诌。


      童举人自觉失光落彩,一时讷讷不敢言。


      慕容复心道:“此人竟是个腐儒懦夫,本以为有什么高明见解,原来一窍不通,不过仗着多读了几本圣贤书,便敢对天下大势指手画脚了。”


      他心中颇为不齿,右手折扇一开,轻摇慢挥,眉宇间隐有倨傲之色。


      “眼下辽国势头最盛,宋国次之,西夏军事虽强,却偏居边陲,蕞尔小国,地瘠民穷,与大宋战战和和这么些年,无非是想攻克一二城,好坐地起价,以战促和,以和谋利,再以利养民养兵罢了,又怎会真的蠢到拿鸡蛋和石头硬碰硬?西夏人此时倾巢出动,挥师南下,鹬蚌相争,只能叫渔翁收利。”


      厅内食客们暗暗偷觑,但见他神情笃定,仪范清冷,料想出身必定不凡,这番话偏又有些道理,纵有那心内不服的,亦不敢当面指摘。


      那撒暂撇撇嘴,正欲开口,一道男声遽然响起:“小子,你这么有本事,倒是猜猜辽人甚么时候会打过来?”


      这声音时尔粗粝时而尖细,抓挠人耳,难听至极。


      众人打眼一瞧,原来窗户边坐着个男人,脸朝里厢,身材极高极瘦,真似个竹篙儿。


      他这时转头对慕容复说话,宾客们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此人相貌丑陋无比,一张鞋拔子脸,长相吓人,神色更是暴戾凶狠,一看便知不是善茬。


      “竹篙儿”对面那位颇有姿色的中年妇人,娇声笑道:“老四,你又浑说甚么,便见不得人家俏郎君出风头么?”


      这女子左右脸颊上各有三道旧疤痕,瞧着甚为骇人,面上又带着三分愁苦,三分伤心,观之温柔可亲。


      “竹篙儿”不理会她,对那蓝衫公子森然道:“你要说得不准,就要拿命来抵了!”


      这二人显见是有意要寻他晦气,慕容复嘴角噙笑,神色微冷,信手将扇子一合,握紧扇柄,掌中暗自蓄力。


      “‘无恶不作’叶二娘,‘穷凶极恶’云中鹤,在下有礼了。”


      他嘴上说着有礼,却并不起身抱拳施礼。


      “啊哟!‘四大恶人’怎么也跑到洛阳来啦?!”


      不知哪个江湖闲汉惊惧高喊,正店大堂里的食客慌张失措,你拉我拽,夺门奔逃,生怕跑迟了要误己性命。


      堂中霎时呼啦啦散去一多半,只留下满座狼藉和几个懵懵懂懂的举人。


      掌柜藏缩在台子后头,待要出言,又不敢相劝,哪敢招惹这几个煞星,满脸欲哭无泪。


      “哼哼,孙儿乖觉,知道给大爷腾出地方,好松快松快筋骨。”


      云中鹤见人人都怕他,不以为耻,反而得意。


      叶二娘又向慕容复轻声道:“这位官人,我四弟问你话,你怎么不答呀?辽人甚么时候会打过来呀?”


      邓百川恼他二人出言无状,对公子爷无礼相逼,当即挺身而出,要给两大恶人一个教训。


      两方剑拔弩张,正在这当口,外头传来一阵蹄子“嗒哒”声。

 

      一辆驴车停在店门口,几息过后,进来三个人。


      “你做甚么逼他,我替他答便是了。”


      慕容复一怔,抬眼望去,出声者正是当先一位头戴皂纱帷帽之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淡绿衣裙的都丽女使和膀大腰圆的中年仆妇。


      她周身被全幅皂纱障蔽,整个人犹如笼罩在沉沉暮霭中,行动间步态舒雅轻盈,虽然辨不清样貌,但想来应是位娇养闺中、年岁不大的美貌少女。


      云中鹤本来杀意涌起,但闻此女说话声音极是动听,不紧不慢,有如鸣泉击玉,不由心神一荡。


      他本就是色中饿鬼,如今老毛病犯了,欲念一动,起了个下流念头:“我云老四今日好大的福气,一下撞见两个美人儿。”


      云中鹤曲意讨好,女色当前,无有不应,“你要替他答,那更好了,你说得准不准不打紧,我欢喜还来不及。”


      那女郎并不搭话,继续缓声道:“宋辽国力相当,二十余年征战不休,动辄数十万人丧命,彼此俱损耗极重。澶渊立盟以来,辽国创设南北两院,分治胡汉,粮米益增,税收稳固。国朝今上垂拱,高后女主临朝称制,现今休养生息,民心思治。两国好容易享了几年太平日子,尝到了甜头,又怎肯轻启战端?便是要大打,也留待以后。”


      这一席话听得先前附和撒暂的众举人羞惭不已,直觉所知浅薄,颜面不堪。


      慕容复凝神细听,薄唇紧抿,眸光微黯。


      “小娘子一席话,胜过妙语纶音!”云中鹤一通拍案叫好,实则她说了甚么,他半点也没听进去,不过是想引她多和自己说几句话罢了。


      绿衣女使瞧见这丑八怪敢对她主仆二人目露yin邪之色,怒瞪他一眼,又冷哼一声,哪知对方根本不以为意,她只得气愤招呼道:“茶饭量酒博士!要三碗槐叶温淘,两笼蟹黄馒头,一甜一咸两样酸馅儿!”  


      女郎轻轻一咳嗽,绿衣女使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忙又添了一句:“还须再上一屉酥油鲍螺。”


      茶饭量酒博士两股战战听她报完菜名,着急忙慌地躲去厨下传话。


      这一幕叫慕容复忍俊不禁,手持折扇,抵唇掩笑。


      邓百川感激对方为公子爷解围,见这三人径自落座于那两大恶人不远处,脸色一变,忙指向自己身侧的一套桌椅,劝道:“小娘子,那边污糟脏乱,很不干净,还是请来这处安坐罢。”


      “多谢官人好意,并不妨事。”


      人家婉拒,他也只得作罢。


      那叶二娘嗔他道:“好没眼色,人家小娘子乐意与云老四亲香,干你甚么事!”


      邓百川面色一沉,忽听这女郎轻声细语道:“云中鹤,你方才言道,说得不准,就要拿命来抵。那我若是说中了,你又拿甚么来抵呢?”


      “那就罚我与小娘子做一夜夫妻,叫我把命赔给你,也心甘情愿。”


      云中鹤是个为了女色连性命都可不顾的人,下流话自然张口便来。


      绿衣女使几乎咬碎一口银牙,骂道:“呸!甚么阿物儿,满嘴污言秽语,真该死!”


      她身旁那中年仆妇却恍若未闻,低眉顺眼站在主人身后。


      叶二娘素来机警多疑,她听这对主仆言语间非但丝毫不惧,反而话中有话,且云中鹤不曾提过自己身份,这女子又从何处知晓他名号。


      因她先时同云中鹤在汴梁城惹下一桩天大的祸事,为此吃足了苦头,好容易才从天罗地网中脱身,颇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此时顿生疑窦,哪里敢再冒险赌命。  


      她这厢留心将人细细打量一番,目光停驻于女郎头顶的帷帽上,右眼皮倏地一跳,心念急转,隐隐察觉到几分不妥之处。


      原来那帽檐边竟缀着一溜几十粒拇指甲盖儿大小的珍珠做装点,最难得的是,颗颗浑圆饱满,乳白莹润,大小模样都别无二致,日头一照,光晕流转,说不出的精致好看。


      须知国朝虽物产阜盛,珍珠却着实奢侈稀罕,历代皆属贡品。盖因采获一颗殊为不易,岂不闻“海波无底珠沉海,采珠之人判死采”,当真是以命易珠。故而异形者贵逾黄金数十倍,径寸者更价值二三百万钱,只镶在帝后朝冠上。而似她帽上这般极佳品相,已不知沽价几何,哪里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


      叶二娘当即移开视线,一把抓住云中鹤的胳膊,压低了嗓音,淡淡道:“老四,别玩了,咱们须得快些走!不可耽误了南边的大事。”


      眼瞧要到手的鸽子,哪肯让它飞走,云中鹤急得挣开她,纵身朝女郎扑去,口中桀桀怪笑道:“我观小娘子背影窈窕动人,分明是位绝代佳人,做什么遮遮掩掩的?先叫大爷瞧一瞧,饱一饱眼福!”


      “老四!”


      耳听得叶二娘一声娇咤,前方又有一股猛力如山洪崩泄般推过来,原是邓百川防着他,早已运力于掌,见他要擒人,一掌拍了过去。


      邓百川的内力绝不在少林寺玄字辈高僧之下,此时掌风过处,连累一堆桌椅碗筷破碎散架,“喀拉噼啪”散落一地,若被他一击在身,云中鹤纵然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可此人到底轻功了得,提气一跳一跃,也不见他身形如何转动,足尖落处便恰好是那女郎身前,他伸手便要掀落那顶帷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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